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伴随我40年的欧米茄这表,是四十年前父亲给我的。其时我尚年少,不知其贵重,亦不知其沉重。父亲解下表时,腕上尚余一道浅白的痕,像是岁月刻下的印记,又像是某种无言的割舍。他道:“拿去吧,好生戴着。”语罢,便将那沉甸甸的物事塞入我掌心。那表确乎是沉的。初时压在我细瘦的腕上,竟如镣铐一般,使我时时觉着它的存在。表盘是素净的,银白的底子,几根细长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,发出极微弱的滴答声,须得在万籁俱寂的深夜,方能隐约听见。表壳已有些磨损,尤其是背面,竟被磨得光滑如镜,映得出人影来。父亲说,这是岁月摩挲的痕迹。我戴着它,走过四十年光阴。起初颇不惯,总觉得腕上缚着什么,举手投足间皆有阻碍。久而久之,竟也浑然不觉了,仿佛它本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。有时夜半醒来,听那滴答声在黑暗中固执地响着,便觉得时间原来是有声音的,且这声音竟如此具体而真切。表走得极准,从不曾快慢过分毫。我疑心它不是机械,而是某种有生命的物事,否则何以如此恪尽职守,分秒不差?然而它终究是老了,三年前忽然停了一次,我慌了手脚,急忙寻了老师傅来修。老师傅拆开表壳,眯眼端详良久,方道:“老了,零件都磨损了。”我心中蓦地一紧,仿佛听见什么不祥的预言。修表的老师傅手艺极精,将表拆了又装,装了又拆,如是者三。最后他摇着头道:“勉强能走,但终究不如从前了。”我付了钱,将表重新戴上腕间,果然觉出些许异样——那滴答声似乎比往常沉重了些,走动时也略见迟疑,不复昔日的流畅自如。自那时起,我便格外留意它的走动。每逢整点,必要抬腕对时,生怕它又停了。妻笑我痴,道是“不过一块旧表,值得如此?”我默然不应。她哪里知道,这表中藏的不仅是时间,更是父亲半生的岁月,以及我四十载的悲欢。今晨对时,发觉它竟慢了三分。我怔怔地望着表面,那根细长的秒针仍在艰难地爬行,一步一顿,仿佛负着千斤重担。忽然间,我明白了什么——原来不是表老了,是我老了。它用四十年光阴,丈量了我的生命,而今力竭,亦是自然。表仍在走,滴答,滴答,一声声敲在心上。我知道,终有一日它会彻底停歇,如同我知道自己终将归于尘土。但在这之前,它仍会固执地走下去,直到最后一刻。时光流逝,表盘上的划痕日增,而我的额上亦刻满了年轮。人与表,究竟谁在计量谁的生命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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